十六年后,我在新疆的戈壁滩上,遇见了当年那个上北大抛弃我的初恋
一
2000年,深秋,新疆边境的风已经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。我叫李建国,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,我就要脱下这身穿了十六年的军装,告别这片戈壁。
我正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衬衫叠成豆腐块,宿舍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寒气裹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。
是连长,他眉毛拧着,脸上的褶子比平时更深了。
“建国,手上的活儿先停停。”
他声音不高,但带着命令的口吻。
“有个紧急任务,北京来了个考察队,点名要个经验最老道的兵当向导。团里把任务派给了你。”
我头都没抬,手里继续抚平军装上的褶皱,那是我十六年来养成的习惯,就像肌肉记忆一样。
“连长,我的退伍报告都批了,明天一早的车。让别的同志去吧。”
“别人没你熟。这条线,你闭着眼睛都能摸回来。”连长走到我身边,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掌心的热度透过军装传了过来。
“就当,是给部队站的最后一班岗。”
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胸口有些发闷。
是啊,最后一班岗。
我没想到,我十六年军旅生涯的句号,会是这样画上的。
更没想到,这次任务,会将一个我用十六年时间去埋葬的人,重新带回我的生命里。
那个人,曾是我整个青春里最灼热的光,也是我心底最深的一根刺。
二
时间回到1984年的夏天,河北老家的空气里全是知了声和青草味。
我和林慧敏并排坐在那棵我们约会了无数次的老槐树下。
我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纸,是“河北师范专科学校”的录取通知书,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汗水浸得有些软了。
而她手里的那张,是“北京大学”,金灿灿的四个字,像太阳一样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蝉在不知疲倦地嘶鸣,把空气搅得更加燥热,也把我们之间的沉默拉得更长。
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,那是我们县城供销社里最好闻的味道,可那天,那味道里也掺杂了离别的苦涩。
她是我从高二就好上的姑娘,是全校男生都惦记的校花。
她不光漂亮,脑子还好使,成绩单永远是年级第一。
而我,一个农村小子,成绩不好不坏,能考上个专科,已经是我们村里的大新闻了。我唯一的优点,大概就是对她掏心掏肺的好。
那两年,我省下来的每一分钱,都变成了给她买的冰棍和笔记本;每天放学,我都会陪她走那段坑坑洼洼的石子路,冬天怕她冷,就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硬塞给她。
她也喜欢我的实在,她说跟我在一起,心里踏实。
可现在,这份踏实,好像要被那张金光闪闪的通知书给击碎了。
“建国,我们……算了吧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像蚊子叫,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狠狠砸在我的心上。她的眼圈红了,死死咬着嘴唇,不敢看我。
我的心,一下子就空了,像被掏走了一块,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。
我一把抓住她的手,她的手很凉。
“慧敏,别说傻话。不就是去北京上大学吗?我等你,四年,我等得起!”
她轻轻地,但很坚决地,把手从我掌心里抽了回去。
“四年太长了。”
“北京和这里,是不一样的世界。我不想……不想以后有牵绊。”
“牵绊?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,“我李建国,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牵绊?”
我们站了起来,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,却好像隔了一条跨不过去的河。
她哭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一颗颗砸在干燥的土地上,瞬间就没了踪影。
“建过,你是个好人,真的。可你不知道北京大学意味着什么,那里……那里的人,都会很优秀。”
“所以呢?”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,想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不舍,可我只看到了决绝和痛苦。
“所以,你就嫌我配不上你了,是不是?”
这句话,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吼完,我就后悔了。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哭得更厉害了,哽咽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拼命地摇头。
那一刻,我忽然就全明白了。
是啊,一个未来要站在云端的天之骄女,一个注定要在泥土里打滚的农村小子。
现实就像一堵墙,冰冷又坚硬,我们谁都撞不破。
我忽然就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我看着地上被老槐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,轻声说:“你放心,我不会缠着你。祝你……前程似锦。”
说完,我转过身,迈开步子就走。
我没有回头,一步都没有。
我怕我一回头,就再也走不掉了。我能听到身后她压抑的哭声,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,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。
那天晚上,我在村口的小河边坐了一夜,看着天上的星星,一颗一颗地数,数到最后,眼睛都花了,心里也彻底凉了。
第二天,我就听说,她跟着父母去了县城,准备去北京的东西了。
我们之间,连一句正式的告别都没有。
三
那年冬天,县里来征兵。
红色的横幅挂在县城最显眼的地方,“一人参军,全家光荣”八个大字,像一团火,点燃了我心里的某个念头。
既然这里的一切只会让我痛苦,那不如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,重新开始。
我瞒着爹娘,报了名,体检,政审,一路绿灯。
直到入伍通知书寄到家里,我才跟他们摊了牌。
我娘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气,我爹坐在一边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里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“娃,是不是因为……林家那闺女?”最后,还是我爹开了口。
我没点头,也没摇头。
“爸,我想出去闯闯。”
我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站起身,拍了拍我还有些单薄的肩膀。
“去吧。是爷们儿,就该出去见见世面。自己选的路,别后悔。”
1985年的春天,我登上了开往西边的绿皮火车。
火车“哐当哐当”地响了三天三夜,窗外的景色从绿色的平原,到黄色的高坡,最后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。
下了火车,一股燥热的风沙就糊了我一脸,呛得我直咳嗽。
这里的一切,都和我的家乡不一样。
我被分到了中哈边境线上的一个边防连。
条件,比我想象的还要苦。住的是土坯房,冬冷夏热;喝的是带着浓重碱味儿的井水;吃得最多的是土豆和白菜。
第一次站岗,我就被戈壁滩的风沙给了个下马威。风卷着沙子,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扎在脸上,生疼。两个小时下来,我满嘴满眼都是沙子。
班长老王是个在这里待了八年的老兵,他走过来,递给我一个水壶。
“小李,想家了?”
我摇摇头,灌了一大口水。我不是想家,我是想起了她。
我想象着她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,穿着漂亮的裙子,走在林荫道上,身边是和她一样优秀的男孩子。
而我,却在这里,和风沙作伴。
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
“班长,你在这儿待了八年,不想家?”
老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,笑了笑,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。
“咋不想?做梦都想。可这地方,总得有人守着不是?咱们在这儿多吃一把沙子,家里人就能少操一份心。”
老王的话,很简单,很朴实,却像一颗石子,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。
从那天起,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。
我不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,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里。
射击、格斗、越野、巡逻……我不是连队里最聪明的兵,但一定是最拼命的那个。
我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,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,身体也变得像戈壁滩上的红柳一样结实。
我开始慢慢爱上这片土地。
它虽然荒凉,却也辽阔;它虽然艰苦,却也纯粹。
我学会了在风沙里辨别方向,学会了和哈萨克族牧民用蹩脚的语言交流,甚至学会了从风的声音里,听出天气的变化。
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。
我从一个新兵蛋子,干到了班长,又提了副连长。
我立过功,受过奖,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兵。
身边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,很多人都劝我成个家,连长也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当地的姑娘,可我就是没那个心思。
我知道,我心里那个结,一直没解开。
直到1995年,一封来自老家同学的信,才算是让我彻底死了心。
信里说,林慧敏大学毕业后,留在了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,早就结婚了,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,也是个高材生。
看到那封信的时候,我正在擦拭我的枪。
戈壁滩的夕阳,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没有觉得有多痛苦,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,彻底空了。
那天晚上,我一个人跑到营房后面的沙丘上,对着漫天的繁星,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:
“林慧敏,祝你幸福!”
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飘出很远,然后被风吹散。
喊完,我一屁股坐在沙地上,眼泪,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十六年了,我终于,为我的青春,画上了一个句号。
四
2000年,我决定退伍。
就在我收拾好行囊,准备告别这片奉献了整个青春的土地时,连长带来了那个让我无法拒绝的任务。
第二天上午十点,团部门口。
三辆挂着北京牌照的越野车卷着一路风尘,稳稳地停在了我们面前。
团长带着我,早已等候在门口。
车门打开,先下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、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,看样子是这次考察队的领队。
团长热情地迎上去握手。
“王团长,久仰久仰,我是陈向东,这次考察的负责人。”
“陈教授,欢迎欢迎!一路辛苦了!”
寒暄过后,陈教授转身招呼车上的人下来。
陆陆续续下来了几个年轻人,朝气蓬勃,应该是他的学生。
最后,从第二辆车的后座上,下来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。
她盘着头发,气质很出众,和这粗犷的戈壁背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我站在团长身后,目光随意地扫过这群从千里之外的首都来的人。
然后,那个女人转过了身。
当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那一瞬间。
时间,仿佛静止了。
整个世界的声音,风声、车声、说话声,都潮水般退去,我的耳朵里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是她。
林慧敏。
十六年了,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,只是在她眼角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,却没有带走她眉眼间的清丽。
她也看到了我。
我看到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,脸上血色尽褪,嘴唇微张,似乎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她手里拿着的笔记本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纸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。
周围的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们俩。
团长和陈教授也察觉到了异样。
“慧敏,怎么了?”陈教授关切地问道。
我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。她弯腰捡起笔记本,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,陈教授。可能是有点晕车。”
她的声音,还是和记忆里一样,只是多了一丝我听不懂的沙哑和疲惫。
我的喉咙像是被沙子堵住了,干得发疼。我能感觉到团长询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我强迫自己立正站好,目不斜视,像一尊雕像。
“这位是……?”陈教授的目光转向我。
团长立刻打圆场,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大声介绍道:“这位就是我给你们找的最好的向导,我们连的副连长,李建国同志!建国,还不跟陈教授和专家们问好?”
我向前迈了一步,挺直了胸膛,对着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“首长们好!副连长李建国,奉命为考察队提供向导和安全保障!请指示!”
我的声音洪亮,沉稳,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敬礼时抬起的右手,在微微发抖。
林慧敏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,那目光很复杂,有震惊,有探寻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……悲伤。
我没有再看她。
五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对我来说,是一场漫长的煎熬。
我们的越野车队行驶在茫茫的戈壁滩上,这里没有路,只有车辙印。我坐在头车的副驾驶座上,通过对讲机,指挥着整个车队的方向。
林慧敏和陈教授,还有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学生,坐在我们后面的那辆车里。
我能从后视镜里,看到她的侧脸。
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,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,或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色发呆。
我们之间的交流,仅限于工作。
“李副连长,前面那片雅丹地貌,我们可以停车考察一下吗?”
“报告林教授,可以。但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,这里的地质结构不稳定,有塌方的危险。”
“李副连长,我们的饮用水不多了,下一个补给点还有多远?”
“报告林教授,按照现在的速度,天黑前可以赶到K7边防哨所,那里可以补给。”
她叫我“李副连长”,我叫她“林教授”。
客气,疏离,像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。
只有在夜里,所有人都睡下之后,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,白天的伪装才会被层层剥落。
我会想起十六年前,那个在老槐树下哭泣的姑娘。
她为什么要来这里?她是出版社的编辑,怎么会跟着考古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疆来?
她过得好吗?信里说她结婚了,她的丈夫,对她好吗?
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,搅得我心烦意乱。
我甚至有些痛恨连长,为什么偏偏要给我派这么个任务,让我本来已经平静的心湖,再起波澜。
考察的第四天,意外发生了。
我们正在穿越一片当地人称为“迷魂滩”的区域,这里地磁紊乱,沙丘流动,极易迷路。
下午时分,天色骤变,毫无征兆地刮起了黑风暴。
黄沙蔽日,天地间瞬间变成了一片混沌,能见度不足五米。
“所有车辆原地停下!打开双闪!不要熄火!”
我通过对讲机大声下达指令,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。
这种天气,在戈备滩上就是死神的代名词。一旦车辆走散,后果不堪设想。
风声如同鬼哭狼嚎,巨大的石子被风卷起,砸在车窗上,发出“砰砰”的巨响。
我死死盯着前方,努力想看清些什么,但眼前除了一片昏黄,什么都没有。
“报告!报告!三号车失去联系!重复,三号车失去联系!”
对讲机里传来一个队员焦急的呼喊。
我的心,咯噔一下沉到了底。
三号车,正是林慧敏坐的那辆车。
“所有人原地待命!不准乱动!司机,跟我下车!”
我抓起车上的绳子和信号枪,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。
风沙瞬间灌了进来,我几乎睁不开眼睛。我把防风镜拉下来,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车上,另一头死死攥在手里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三号车最后消失的方向摸索过去。
“林慧敏!林慧敏!”
我扯着嗓子大喊,但我的声音刚一出口,就被狂风撕得粉碎。
我不知道走了多久,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。我的嘴唇干裂,肺里火辣辣的疼。
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我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,有一个模糊的黑影。
是三号车!
车子半个轮子陷进了沙坑里,动弹不得。
我冲过去,拉开车门,看到林慧敏和那个女学生,还有司机,三个人都吓得脸色惨白。
“快!下车!跟我走!”
我把绳子递给司机,让他系在腰上,然后我拉开车后门,对着林慧敏喊道:“把手给我!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依赖。
她颤抖着把手伸向我。
当我的手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,那熟悉的触感,像一道电流,瞬间击穿了我十六年来建立起来的所有防备。
她的手,冰凉,柔软,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。
我没有时间多想,用尽全力把她从车里拽了出来,然后把她护在身后,让她抓紧我的胳膊。
“跟着我!一步都不要走错!”
风沙中,我们五个人,靠着一根绳子,像一串蚂蚱,艰难地往回挪动。
我走在最前面,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挡住大部分的风沙。
我能感觉到,林慧敏的手,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,她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。
回到头车的时候,我几乎已经虚脱了。
所有人都安全了,我才松了一口气,一屁股瘫坐在驾驶座上。
风暴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慢慢停歇。
当天空重新恢复清明,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那天晚上,我们在一个废弃的兵站里休整。
大家点起了篝火,烤着白天打到的野兔,气氛比前几天要热烈许多。
我一个人坐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里,默默地擦拭着我的枪。
一个身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,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了过来。
是林慧敏。
她递给我一个水壶。
“喝点水吧。”
我没接,也没看她,只是低着头,继续用棉布擦拭着冰冷的枪身。
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职责所在。”我吐出四个字,声音冷得像冰。
我们之间,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。
火光在她脸上跳跃,映出她有些憔悴的脸庞。
“建国,”她终于还是开口了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,“这些年,你……过得好吗?”
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抬起头,第一次,在这几天里,正视她的眼睛。
“托您的福,死不了。”
我的语气里,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气。
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低下头,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当年的事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对不起?
十六年了,我等来的,就是这三个字?
我心里的那股火,再也压不住了。
“林教授,你现在说这些,还有什么意思?”我冷笑了一声,“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我们本来就不该再见面。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她急切地想解释什么。
“你不是什么?”我打断她,“你不是嫌我穷?不是嫌我没出息,配不上你这个天之骄女?你当年说得不是很清楚吗?”
“不是的!不是那样的!”
她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我那时候……我只是怕了。我怕北京那么大,我会变,我更怕,我把你留在这里,会耽误你一辈子!我以为……我以为快刀斩乱麻,对我们两个都好!”
“为我好?”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你为我好,就是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,痛苦了那么多年?你为我好,就是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,就消失得无影无踪?”
我的声音越来越大,引得不远处的人都朝我们这边望了过来。
林慧敏的眼泪,终于决堤。
她捂着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,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
看着她哭,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我恨她,可我……好像也恨不起来。
那场争吵,不欢而散。
六
最后两天的行程,我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
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,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开。
考察任务结束的那天,我们回到了团部。
团里为考察队准备了践行宴,气氛很热烈,但我如坐针毡。
我以身体不适为由,提前离了席。
我回到宿舍,开始收拾我那早已打包好的行李。
明天一早,我就要离开这里了。
这一次,是真的要走了。
门,被轻轻敲响了。
我以为是连长,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:“进来。”
脚步声很轻,走到我身后,停住了。
我没有闻到熟悉的旱烟味,却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、熟悉的香味。
我转过身,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林慧敏。
她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考察服,穿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,和我记忆里,她最喜欢穿的那条很像。
她没有化妆,脸色有些苍白,眼睛因为哭过,还有些红肿。
“我就要走了,”她说,“走之前,想再跟你说几句话。”
我靠在床沿上,没有说话,等着她继续说下去。
“我的丈夫,陈教授的学生,三年前,在一场车祸里去世了。”
我猛地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她。
她对我苦笑了一下,笑容里满是悲凉。
“我们是大学同学,他对我很好,我们也很相爱。我们有个女儿,今年十岁了。”
“这次来新疆,不是出版社的任务,是我自己申请的。陈教授是我丈夫的导师,他可怜我,才同意带上我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下意识地问道。
“因为,”她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想来看看,你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,到底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我想知道,当年我放弃的,究竟是什么。”
我的心,被她的话,狠狠地撞击了一下。
“建国,”她向前走了一步,“我知道,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我不求你原谅我,我只是想告诉你……这些年,我没有一天,真正地快乐过。”
“在北京,我拥有了你当年给不了我的一切,体面的工作,优渥的生活。可是,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都会想起那个在老槐树下,把唯一的苹果分我一半的少年。”
“我后悔了,建国。我真的后悔了。”
她站在我面前,泪流满面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我设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景,我想过我会质问她,会报复她,会冷漠地对她说,我已经不爱你了。
可我从来没有想过,会是这样一种情景。
我看着她,这个我爱了半生的女人,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,她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,满心伤痕的普通女人。
我心里的那些怨,那些恨,在这一刻,好像都烟消云散了。
剩下的,只有无尽的心疼。
我伸出手,想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,可我的手在半空中,却停住了。
我们之间,隔着十六年的光阴,隔着生与死,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回不去了。
我们都,再也回不去了。
“慧敏,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你还有女儿,要好好生活下去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最后的一丝光,也熄灭了。
她点了点头,转身,默默地离开了我的宿舍。
七
第二天一早,天还没亮,我就背着行李,踏上了团部派来送我的车。
车子开动的时候,我鬼使神差地,回头望了一眼。
我看到,在招待所二楼的窗户后面,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。
隔着那么远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我知道,是她。
车子越开越远,那个身影,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,消失在地平线上。
我没有再回头。
有些人,遇见,就是为了告别。
有些故事,开始,就注定了结局。
我李建国,十六年的青春,十六年的坚守,在这一刻,终于和过去,做了一个了断。
车子行驶在回县城的路上,天边,一轮红日,正在慢慢升起,将整个戈壁滩,都染上了一层金色。
我知道,我的新生活,就要开始了。
每个人心里,是不是都有一个像林慧敏一样,爱过,又错过的人?你后来,又是怎么放下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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